2006年3月5日星期日

煽情的艺术

我的朋友Micha,以色列人,在欧洲长大,现在住在美国,拍了一个关于中国的记录片。

这样的人,大约也只能在纽约碰上。

大约三年以前,他想拍一个记录片,关于广东某个生产出口牛仔裤的血汗工厂的。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认识了我。我当时帮他翻译过一点东西,后来一直保持若有似无的email联系。前一段,他突然email我,说电影已经拍完了,周五在某某地方show,让我一定要去看。之前他一直叮嘱我,让我一定要 “honestly”告诉他,我怎么看这个电影。

我昨天去了。看了之后,很不喜欢。不喜欢的原因,就是因为太煽情了。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里,他都在非常用力地告诉观众:这些女工,多么可怜啊,真可怜啊,太可怜了……反而给观众一种压迫感。让我想起以前在人大天桥上,几个要饭的小女孩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大叫。我可能本来想给钱的,经那么一抱一缠,反而陡然失去了同情心。

他事先告诉过我,为了让这个电影的message清晰强烈,他甚至 “crossed the line between fiction and non-fiction”。比如,片中的女主角小丽本来是不写日记的,但是为了让她们生活中的某些信息传递出来,他安排小丽做“写日记状”,然后,“日记”里的内容,从头到尾以画外音的声音出现,声声泪,字字血,感觉不像一个四川的小女孩写的,倒象是恩格斯写的。如此之假,仿佛海绵胸罩垫出来的高度,我看得难为情。

Micha啊Micha,我是多么支持你的事业,可是,可是,面对这海绵胸罩,我实在是难为情。
最受不了的,是他选的音乐。凄凄惨惨切切,恨不得长出一只手来,从你眼里抠眼泪,还反反复复地响起。我真想告诉他,这样的音乐,在中国的电影里,一般只有在地主逼死了某个贫农,他的遗孀带着女儿坐在冬天的窗前,在如豆烛光里落泪时才会响起的。用在这里,实在是杀鸡用牛刀。

Killing chicken with a cow chopper,Micha啊,too big, too big。

煽情这个东西,正如其他很多东西,遵循物极必反的道理。煽情过度,正如化妆过度,便是好看的一张脸,也因为过于自我强调而适得其反。这一点,n万个网民签名让朱军下台,就是一个证明。另一个证明,就是至今很多人想起倪萍,还会有一种莫名的想哭而哭不出来的生理反应,可见当年她那闪烁着盈盈泪光的眼睛,给全国人民带来多么大的精神创伤。

其实聪明一点的电影,早就不煽情了。事实上,反煽情才是现在主流的意识形态。在反煽情的方式上,又有两个套路。一个是无厘头套路,看谁假正经,就跑过去撞它一下,看它摔得四脚朝天,然后逃之夭夭,象胡戈同学那样。另一个就是冷煽情法,比如那些艺术电影,人人都绷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半天不吱一声。该哭了是吧,我偏不哭。该笑了是吧,我也偏不笑。我不哭不笑不吵不闹,我让你们这些批评家一个批评的把柄都抓不到。

说实话,其实“反煽情”这个东西,走到一定程度,也很无聊。生活中的确没有那么多“倪萍时刻”,但是有时候被有些人、有些事感动或者打动,也是人之常情。什么东西都给解构了,嘿嘿,下一步就是去解构“解构主义”了。更要不得的是,为了讨好主流的娱乐精神,愣是要成天做“一点正经也没有”状,也挺累的。咱不能因为被感动这件事情不太酷,就把它藏着掖着。就算它是农村来的二舅吧,土点,也是家庭一员呀。

以前看贾樟柯的“世界”,里面有一段,民工X(名字忘了)出了工伤,临死前把自己欠帐的名字都记了下来,让自己家人去还。后来看完电影出来,我一个一向热爱贾樟柯的朋友就说:哎呀,太煽情了,贾樟柯不应该这样煽情啊。仿佛因为贾樟柯让观众哭了出来,所以他就堕落了。可是我觉得,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可能啊,我的朋友X和Y,还有那个Z,都可能做的出来。既然可能,为什么一定要藏着掖着呢?仅仅因为观众看了可能会哭,而哭不够反煽情,所以一定要扼杀掉?人类对“感情”戒备到这个地步,似乎也不必要。

不过,话又说回来,象Micha这样使劲煽,我还是害怕地。所以昨天出了电影院,赶紧逃之夭夭,甚至没有跟Micha“honestly”交代我的感受,只支支吾吾地说: I like it…Eh, I’ve got to go. Talk to you later.

Micha一抬眉梢,看着我可疑的表情,说:Real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