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日星期日

布朗拯救世界

《南方周末》
----------------

10月13号,著名专栏作家克鲁格曼在《纽约时报》上猛烈赞美了英国首相布朗,说他的金融救市计划可能“拯救了世界”。一个政治家得到一个专栏作家的赞美不足为奇,但令这个赞美分量大增的是,在该文发表的同一天,这个专栏作家顺便得了诺贝尔奖。

克鲁格曼,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教授,因其早年的贸易理论而获2008年经济学诺贝尔奖。英国首相布朗当然也因此沾了光。几天前,他还在为工党政府的民众支持率持续走低而焦头烂额,而现在竟突然被诺奖获得者封为金融风暴中的“救世主”。

克鲁格曼封布朗这个救世主称号,是因为在近期的金融风暴中,英国政府首先宣布将要注入大量资金,购买银行股份,旨在解决银行的资金短缺问题,同时恢复民众对银行的信心。说白了,就是银行“部分国有化”。具体来说,英国政府将投入370亿英镑入股银行,从收购苏格兰皇家银行60%以及HBOS 43%股份开始。

克鲁格曼之所以对这个“布朗方案”叫好,其实是在指桑骂槐----骂的是美国政府救市的“布什方案”。相比布朗方案,布什方案计划用政府资金去购买银行的呆坏账,而不是买他们的股权。在克鲁格曼看来,布什政府是花钱娶了金融界的“丑女”,而布朗政府则可以从中挑选“美女”----谁聪明谁笨,一目了然。当然,如果用反对者的逻辑来看,这些呆账坏账目前是由于特殊情境而被市场低估了,等到市场恐慌消除,丑小鸭还会变成白天鹅,而政府过多介入银行经营,则有可能把白天鹅养成丑小鸭。

克鲁格曼认为,布什政府避免国有化方案,是因为共和党“两个凡是”的意识形态偏见:“凡是私有的都是好的,凡是公有的都是坏的”。令布朗和克鲁格曼欢欣鼓舞的是,布朗方案宣布之后,很多发达国家纷纷跟进,表示会追随英国采取类似做法,连美国财长保尔森都掉转方向,表示救市资金中将有很大一部分用于购买银行股份。英国俨然成了银行国有化行动中的领头羊。

熟悉克鲁格曼专栏的都知道,他是个铁杆“反共和党”派,基本上他对任何问题的分析都可以归结到“都是共和党的错”这个结论上,哪怕“今天为什么下雨”,都恨不得说成“共和党的错”。从这一点来说,布朗也许也不用太为自己受到诺奖得主的赞美而欣喜---与其说克鲁格曼多么欣赏他的方案,不如说他为克鲁格曼又提供一颗攻击布什政府的子弹。但仔细分析,克鲁格曼的批判并不完全有道理。首先,两国政府介入金融危机的时机不同---保尔森的救市计划在9月中旬酝酿而成,而布朗计划则于10月中出台。虽然两者只相差一个月左右,但这段时间金融危机风驰电掣地发展,一个月前的布什政府没有想到国有化这剂“猛药”,也不奇怪。如果布什政府真是他说的意识形态上的“两个凡是主义者”,那又怎么解释它后来的转向呢?

其次,两国的政治框架也不同。别忘了英国是内阁制,行政权和立法权掌握在同一个执政党手中,不存在美式的三权分立。美国救市方案出台之后,白宫和国会之间制衡牵扯,众议院否决救市方案初稿,引起举世震惊,但这一幕在英国是很难出现的,因为首相领导着议会的多数党。布朗政府上来就宣布一个激进方案,也不用担心自家后院失火,相比之下,面对民主党占多数席位的国会,布什政府就必须审慎得多。

更重要的是,在救市方案问题上,各个国家本来就没有必要吃同一颗药丸。以前有人分析欧洲为什么在现代化过程比较成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四分五裂使得每个国家都成为一个制度的“试验田”,最后制度与制度优胜劣汰,去粗取精。在救市问题上,各国又何妨各管齐下,最后优胜劣汰?其实,日本早在90年面临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时,就使用过银行部分国有化方案,十多年下来似乎也收效平平。既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总得先让百花齐放,最后才能选出哪朵花最美。

事实上最后各国的救市方案也的确是百花齐放,有的注重为银行借贷提供担保,有的注重银行国有化,有的收购银行呆坏账,有的提出减税减息,有的则直接补贴弱势群体,大多数国家都采用了这些方案的某种组合。比如澳大利亚的救市方案包括提供存款担保、对普通家庭的直接补贴和给购房者提供一定资金,德国的方案包括给银行间借贷提供担保、购买银行股权以及购买呆坏帐……自由制度的优越在于其多样性,扼杀这种多样性转而追求“大一统”的救市方案,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政府市场关系,才是真的被意识形态蒙蔽了眼睛。 既然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就----多编几个篮子吧。

奥巴马的言与麦凯恩的行

《南都周刊》
---------------------

10月18号,奥巴马站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市广场上,面对台下10万民众,对着话筒说:如此壮观的画面,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词——哇!

“哇”,的确是形容奥巴马现在状态的最确切词汇。在这个西方民众对民主越来越愤世嫉俗的时代里,十万人汇聚一堂来一睹一个政治家的芳颜,的确蔚为壮观。而这个人两年前还鲜有人知、四年前才刚当选参议员、91年才真正走出校园、童年颠沛流离,还是个黑人。

不过奥巴马可能已经对这样声势浩大的追捧习以为常了。一年多竞选下来,从东到西,从网络到现实,从欧洲到美国,这颗政治明星所到之处,处处引起尖叫欢呼。在一次新罕布什尔州的演讲中,台下成千上万的群众每隔几分钟就有节奏地振臂高呼:Obama! Obama! Obama! 其情景之狂热,就差人手一本红宝书了。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问: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丰功伟业啊?

说起来可能奇怪,奥巴马之所以收到如此追捧,可能恰恰是因为他谁都不是、什么都没做。正是因为他谁都不是、什么都没做,所以可以轻轻松松和华盛顿当前的权力集团划清界限,和美国现在的经济风暴和外交泥沼撇清关系,以一张清新的面孔出现,举着一块“改变”的大牌子,在美国四处出击.。

当然也不能说他“什么也不没做”。奥巴马说了很多,而且说得很动听,对于政治家来说,说就是做的一个重要部分。他说他要给95%的美国人减税,只给5%的有钱人加税;他说他要推广全民医疗制度;他说他要开发清洁能源,从而停止“向中国借钱,再把这个钱送给沙特阿拉伯去”;他说他要从伊拉克撤军,和伊朗谈判劝说他们放弃核计划……总之,奥巴马世界非常地美轮美奂。而且奥巴马的演讲技艺高超,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调节得炉火纯青,上一句高屋建瓴地讲到“伟大的美国梦想……”下一句则动情地说“我小时候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这边饱怀同情地说“我知道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养老金被金融风暴席卷而去……”,那边则愤怒声讨“那些贪婪的石油公司CEO……”难怪广大选民为他神魂颠倒。对批评他“光说没干”的指控,奥巴马反击道:“谁说言辞没有意义?‘我有一个梦想’,难道不是言辞吗?‘除了恐惧本身,我们无可畏惧’,难道不是言辞?”也对,政治家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增强社会的凝聚力、唤起公民对未来的信心,所以能说会道本来就是一个政治家的天职。

相比之下,麦凯恩就是一个很糟糕的演讲家了。他在几次总统辩论中,都显得罗里啰嗦,毫无生气,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对大多问题的回答都是“我知道我可以做到——”。主持人问他为什么选佩林做搭档,他支吾半天只是绕着“佩林非常关心特殊需要的家庭”这个论点兜圈子。好吧,“关心特殊需要的家庭”的人也许可以成为一个好的社工志愿者,但离总统还有一定差距吧。最后麦凯东拉西扯竟说到:“她先生也是一个很强干的人”。就算她先生是个很强干的人,但这和总统选举的关系是——?

其实相比奥巴马,麦凯恩倒是可以说政绩丰厚。奥巴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如果麦凯恩当选,那我们就不得不忍受布什的第三届政府了”。事实上,麦凯恩在很多关键问题上与布什政府大相径庭——他是共和党里的改革派,而不是保守派。是他推动了限制“软钱”的选举筹款改革,是他力图消除特殊游说集团在华盛顿的影响,是他推动反虐俘法案并主张关闭臭名昭著的关塔纳摩监狱……在很多问题上,他能够跳出既得利益集团的堡垒,保持特立独行的姿态。这也是为什么不但民主党人、很多共和党人也对他不能认同的原因。

奥巴马的高歌雄进,不禁令人思考现代民主和演说煽情的关系。一方面,在现代社会庞大的官僚体系面前,民众都渴望魅力型领袖给国家机器一个人性化的“界面”,所以善于煽情、令人激动的政治家往往是激活公共生活的一把钥匙。但另一方面,煽情又容易淹没人们对问题理性公正的思考。韦伯曾说:“与民众缺乏距离,是政治家最致命的邪恶之一”——对,他说的是“缺乏距离”,而不是“保持距离”,因为一定的距离为冷静思考提供空间。一个政治家站在演讲台上,面临的不是一个个可以协商辩论的人,而是一片黑压压的“群众”,群众的情绪不但具有传染性,而且会自我强化。当奥巴马用渐进的声调甩出一串串“Yes, we can change……”的排比句时,他不是在理论,而是在催眠,台下热血沸腾的群众恐怕也早已融化在集体的汪洋大海里,无心去条分缕析他的许诺、考察细节里的魔鬼了。

比如,奥巴马话语的核心之一就是他的“仇富修辞”。在他历次演讲和辩论中,我们都反反复复听到他提到“布什-麦凯恩只给那些最有钱的财富500公司CEO们减税”,而他自己的方案则是“给95%的美国人减税,只给顶层5%的有钱人加税。”这个说法当然够煽情,但是后来很多评论员都指出,奥巴马怎么可能给95%的美国人减收入税呢?由于各种税收返还政策,美国底层40%的民众本来就不交联邦收入税。奥巴马更不会向公众指出这个事实:美国5%顶层收入者已经在支付美国联邦收入税的60%左右(他们的收入比例是37%),进一步加税很可能伤害创业环境,从而影响底层的就业机会。再说“布什只给华尔街CEO减税”这个流传甚广的说法,事实上布什的减税方案针对社会的各个阶层,从减税幅度上来说,对中下层的削减幅度比对上层还要大,但是大多奥巴马阵营的人不去计算减税的相对额度,而去宣传它的绝对额度,从而得出结论美国的减税大多流向了顶层的有钱人。如果你本来只交2块钱的税,而我交10块钱的税,你减50%减去1块,我减30%减去3块,这么皆大欢喜的事,在奥巴马阵营就会变成“布什的减税75%的好处都流向了精英阶层”。问题是你本来就只交2块钱的税,怎么给你减去3块呢?

事实上奥巴马也知道即使再给那5%的精英加税,也不可能加多少——虽然他已经许诺把这笔钱花在教育、能源、环境、养老、医疗……等上面了,好像这棵摇钱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这种让95%的美国人和5%的美国人对立起来的做法,与其说是真的旨在改善政府的财政赤字情况,不如说是一种用于动员选民的煽情修辞:看,那些有钱人!不能便宜了他们!

当然不能说两个候选人输赢仅仅取决于他们的煽情能力。正如奥巴马所说:他领导的不仅仅是一场竞选,而是一场运动。麦凯恩落后于奥巴马六个百分点,可以归因于他们的煽情能力、风度气质、言谈举止,但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他们的政策取向和背后的社会思潮。布什政府下经济动荡、外交失利、民怨高涨,人们开始厌倦与共和党有关的一切。麦凯恩再代表共和党的改革势力,也将被当作澡盆里的孩子一起倒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里根时代兴起的保守主义思潮,已经渐渐被布什政府耗尽,美国的新左翼时代即将到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奥巴马、麦凯恩的选举策略是什么也许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坐在哪条船上,以及他们船底下的历史河流,正流往哪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