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有个女孩J给我打电话,说是朋友的朋友,她想申请我们系的PHD,所以想跟我“谈谈”。
其实这样的“咨询”,每年都会收到几个。俺一般都不认真对待,只是礼貌性地回答,因为现在的小孩大多功利心很强,上来就问该不该跟老师套近乎,怎样把材料做得最漂亮,学什么方向最吃香,学什么方向最容易找工作,怎样拿到最多的奖学金……我从来没有感到驱动他们申请政//治//学PHD的,是知识本身,是解释政//治现象的好奇心,是对政//治与生活本身关系的感触,是通过关于制度的知识来改良制度的愿望,或者哪怕,通过知识的世界来逃避过早到来的机械生活。对他们而言,读书只是关于学位而已,而学位只是关于工作而已,而工作只是关于出人投地而已。
我不喜欢这样的小孩。
总觉得小孩子身上,应该有种不计得失的冲动和任性,哪怕这种冲动的后果是被碰得鼻青脸肿。他的追求里,应当有些跟梦想有关的东西,就算这个梦想最后被证明只是一场误会。他向着“成功”狂奔而去的时候,脚步里应该有些踌躇,就算让这踌躇放慢了速度。
一个人怎么能一开始就成了一个“主流的”的人?在他成为“那个人”之前,不还有一个天真的、丰富的、充满各种可能性的孩童在他体内游荡吗?在把那个孩童消灭之前,不还得哄哄他、骗骗他、塞他两块糖,说点“你先到那边去玩,我马上就来找你”之类的花言巧语吗?
难道当他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残酷的、机械的、有去无回的游戏之前,不应该对这个游戏的规则本身有一点点的质问和迟疑吗?
没有迷惘的青春是荒凉的。
可是今天这个小姑娘多少有些不同。她当然也是问了许多上述“技术性”的问题,不过她还问了说了很多别的问题。她说她是想做“自己真正爱做”的事情,但是她又不知道自己爱做什么。她一会儿说其实她是想去学电影的,一会儿又说也许可以去读law school。一会儿说她希望系统地学一点知识,一会儿又说其实她是那种灵感型的人……反正越说越混乱,而我想她与别人的不同,或者说她比别人可爱的地方,就是她的混乱。
混乱的人让我觉得亲切。那种把自己当作一颗子弹笔直地向未来射去的人,我从来不能理喻。
我害怕“纯粹”的人――无论是纯粹的庸俗还是纯粹的高尚,都让我产生被压迫感。当然原因很简单,我自己就是这么混乱:有一点原则又有一点懦弱、有一点庸俗但又有一点理想,所以我需要找到理由,在高尚的人面前原谅自己的懦弱,并在玩世不恭的人面前捍卫自己的理想。说白了,就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这话听上去象骂人,可如果能既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谁不想啊对不对。
J的提问很混乱,我的回答就更混乱了。我一会儿告诉她,千万不要对做学问抱着“罗曼蒂克”的想法,这里和其他的“工业”体系也没有太大区别,“产品”要标准化,“技术”上要精益求精,要拉“投资”,要搞“PR”,跟这一切“游戏规则”周旋下来,剩下的创造性活动可能只占你的总精力的10%。一会儿又告诉她虽然做学术不怎么样,干别的可能更没劲,尤其千万不要去做lawyer,也不要去做那些听上去好听其实完全是administrative 的工作,诸如UN、外//交//部、白领职员等等。而如果你不能肯定自己很有才华,也不要去搞什么电影,文学云云。总而言之,到最后,我惊恐地发现,我本来应该给人家小姑娘以鼓励,结果却几乎让人丧失活下去的信心。
后来她问我,如果你在六年前就知道读Ph.D是这么回事,你还读不读了呢?我一时语塞。自从我的毕业论文变成一场拖拖拉拉的糖尿病之后,我逢人就劝人家不要读PhD。但这不还是一个有点理想的女孩吗?我能这样轻易打击人家吗?更重要的是,我的确不知道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会不会来读这个劳什子PhD。抱个鸡肋啃,是不是比饿死要好呢?倘若不啃这个鸡肋,鸡腿又在哪里呢?我真的不知如何做答。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啊。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读Ph.D好bleak啊。小姑娘电话那头被吓坏了地说。
瞧,刘老师的职称刚被评上,我就开始了毁人不倦的光辉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