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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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刘忠德先生,想证明文化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恶果,就会端出美国的杰瑞•斯布林格秀。
这是美国的一个谈话节目,主持人杰瑞•斯布林格。管它叫“谈话节目”,显然是一种美化,因为这个节目的大部分内容是嚎叫和斗殴。
听听这个节目的一些标题,你就大概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了:“我和我妹妹睡了”,“你不是孩子的爸爸”,“我其实是个妓女”,“我和你最好的朋友上过床了”,“为了吸毒,我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一般来说,这个节目的典型程序是这样的,一个“有肮脏秘密”的人A,把被她欺骗的人B请到演播室,向他坦白自己的秘密,比如,“你其实不是孩子的爸爸”,B往往勃然大怒。两人架还没吵完呢,第三者C,也就是孩子的亲爸爸,突然也出现在演播室里,B和C于是扭做一团。这时候保安D,就跑出来拉架。观众在台下起哄,大喊:“杰瑞!杰瑞!杰瑞!”,或者骂ABC,“婊子!婊子!婊子!”“草包!草包!草包!”有时候台上的人被观众激怒,又会跑到观众席上揪住某个喊得特别来劲的E开打。
你看,最后,B打A,C打B,D打BC,ABC打E。整个斯布林格秀,就是一团混战。
所有人打得喊得象吸了毒一样high的时候,无数电视屏幕下面的观众,也看得如痴如醉。
就这么一个“秀”,在美国一播就是十几年。《电视导航》把它评为“美国最差”的电视节目。
多么生动的反面教材啊,如果我是刘忠德先生,肯定会说,你们不是要低俗文化吗?不是要自由化吗?这就是自由化的恶果。
如果整个美国也就一个杰瑞•斯布林格秀,也就罢了,但事实上,美国还有无数类似的节目,它们只是“欲最差而不得”而已。比如Maury Povich Show, Jenny Jones Show, 还有一些法官审判秀,都是温和版的斯布林格秀。另一个收视率很高的节目Fear Factor,有一个程序是让参赛者吃恶心的东西,这周是鹿睾丸,下周是活蟑螂,再下周是老鼠粥。还有一个约会节目,叫The Fifth Wheel,总是节目还没演几分钟,电视屏幕上就充满了大腿屁股乳房。还有一些摔跤秀、警察抓人秀,都一样垃圾。
这些节目,虽然形式不同,但是赢取收视率的原理都大同小异:要耸人听闻,要哗众取宠,要刺激观众的神经,用英语里的一个词来说,就是“sensationalism”。我把它翻译成“感官刺激主义”。
对“感官刺激主义”的泛滥,有识之士们自然痛心疾首。堕落啊,恶俗啊,文化快餐时代人文主义的沦丧啊,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啊,这些我们经常从崔永元、张承志等嘴里听到的词汇,在美国的评论圈子里其实也屡见不鲜。当刘忠德对着“超女”这匹羊大喊“狼来了”的时候,美国的电视屏幕上倒真是充斥着一群群的恶狼。
但是当有识之士责怪电视制片人的时候,制片人则责怪观众。谁让观众爱看呢?节目再烂,收视率不在这儿摆着嘛?要知道,斯布林格本人可并不欣赏他自己的节目。他公然跟人说,这个秀很变态,他基本不看。他自己其实是个“正常人”。法律系毕业,曾经任辛西那提市的市长。在斯布林格秀之外,还主持一个正统的政治广播节目,据说在考虑竞选参议员。“感官刺激主义”是文化市场化内在逻辑的必然结果。激烈的竞争要求文化产品制造者不断突破底线――无论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
但是,如果说自由是一枚硬币的话,你不可能只得到它的一面。自由是阳光雨露,它可以养育出玫瑰,也可以养育出罂粟。如果为了给文化消毒而消灭自由,也就是为了消灭罂粟而消灭阳光雨露,那么玫瑰也必将不保。别忘了,美国的文化土壤养育出斯布林格秀这样的“变态秀”,但是同一片土壤,也养育出了许多优秀的电视节目以及世界上最丰富的电影、音乐、美术产品。在某种意义上,百老汇剧院里上演的那些经典音乐剧,和斯布林格秀的那些镜头,是同一个母亲的两个孩子。同理,在中国的一些特定年代,比如反右的年代里,不会有斯布林格秀这样的变态秀,但是也不会产生真正优秀的作家和艺术家。
当然刘忠德先生可能会说,既然是罂粟,何不把它给除掉。问题是,文化产品中的罂粟可不象植物界的罂粟这么清晰可辩,你的罂粟可能是他人的玫瑰。怎么办?要么让一个人将自己的标准强加于整个社会,要么让社会通过自身的免疫力来抵抗文化的病毒。
其实,就拿斯布林格秀来说,根本不用政府严令禁止,大部分人提到这个秀都是叹气摇头。人民群众又不是傻子,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就算群众有时候把它当一个笑话来看,这也不意味着他们只有看笑话的能力和兴趣。就不许群众偶尔看看变态秀逗逗乐,同时也偶尔听听莫扎特陶冶情操?
事实上,“感官刺激主义”横行这么多年,也并没有搞垮美国的精神文明。文化艺术照样繁荣昌盛。相反,“感官刺激主义”发展到一定程度,反而黔驴技穷,让人麻木。麻木之后的人们,还是要回归细腻、回归美感,回归智慧。政府与其花时间精力去打击它,不如让它放任自流,让人民群众自己看穿它、唾弃它。自由的尽头,会有洪水猛兽,但是洪水猛兽又怎么样?走近了看,不就是个几条不堪一击的小老鼠而已。
斯布林格面对讨伐时自己就说过,这就是个电视节目而已,又不是西方文明的末日。你可以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资产阶级自由化走到尽头,就是这个样子!也可以用如释重负的语气说,原来资产阶级自由化走到尽头,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