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6日星期二

易挥发的与易凝聚的

后来,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结婚。无非是,在这个一切关系都易挥发的世界里,固定住一点什么呗。

这些年,我一直在漂。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这种语言到那种语言,这种口音到那种口音。如果把小时候在小县城、小城市的成长经历算上,以及中国“日新月异的变化”算上,那么这种漂泊还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而且是阶层上的,文化上的,经济上的。这样的漂泊发生在短短30年里,叫人恐慌。我很担心有一天早上醒来,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跟这个世界是什么关系,周围那些唧唧喳喳的,到底都是什么人。

我的朋友们也在漂。当他们暂时固定在某处的时候,我在漂。当我暂时固定在某处的时候,他们在漂。这就使得我和所有朋友的关系,都具有临时性,具有“擦肩而过”的视觉效果。我们在告别,或者即将告别,或者已经告别。告别是永恒的,而相聚总是临时的。

相聚是如此之临时,以至于现实在成为回忆之前,反而往往显得不真实。我养成了提前回忆往事的习惯。甚至有时候事情正在发生,我就已经开始回忆它。比如和朋友们坐在码头上喝东西,我就开始想,若干年后,有一天坐在藤椅上打瞌睡的时候,我会想起现在,公元2006年的一个晚上,我和ABCDE坐在码头上喝饮料。我会想起,当时船上放的音乐,是Tracy Chapman的crossroads。我会想起,当时有一对情侣站在船头,那个女孩穿一件带黄花的连衣裙。我会想起,B说,如果我现在戴着照相机,可以给你照一张很美的相。

我不知道,这时候的回忆,是扫了“此刻”的兴,还是使它得到了永生。

掰着指头粗粗一算,我的中学大学研究生博士生时代的好友们,现在分布在世界各地,生活。北京、上海、广州、纽约、波士顿、华盛顿……哦,对,还有南昌。我中学最好的朋友瑛同学,在南昌一个工商局工作,嫁给了一个在工商行工作的男人,生了一个不太活泼的小男孩。那年冬天我回老家见到她,象所有的妈妈那样,她徒劳地、却是坚持不懈地对她面无表情的儿子说:叫阿姨,叫阿姨,宝宝,叫阿姨……

还有西安。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好友峰同学。他爱谈论国家大事,是一个又愤怒又温柔的青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99年,在清华的一个小餐馆里,为了谁付帐单而大打出手。更早的时候,95年,我企图给他介绍一个也很能说的女孩,但是事实证明并不是两个人能把对方侃晕,他们就会爱上对方。去年他还给我写信,用多年来趋之不散的愤青热情询问我“东西方文化差异的根源何在”,我吓得没敢回信,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无知。

还有香港。嘉同学在纽约的时候,她,我,恩华渡过了我们在纽约最好的时光。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八卦,一起看电影看展览。无论我说什么,她的第一个反应总是“You’re so mean”。然后又无论我解释什么,她的第二个反应总是“You’re so right.”后来她回香港了。
还有网络上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出现就已经消失的网友。2000年的冬天,我刚到美国,孤苦伶仃,每天在各种时政论坛跟人吵架。那个时候,在“强国论坛”上,我最亲密的战友是“思想贩”,也叫西郭先生,是个从来不会因为愤怒而影响了幽默感的人。他当时写了一个“为什么劳动价值论是错的”系列,到现在我还记得,还在不顾版权地贩卖。后来,他得肺癌,去世了。我曾去医院看过他,他瘦而憔悴,躺在病床上,但是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象条传说中的好汉。

一些人突然消失,另一些人突然出现。那天,和一个朋友聊起某份报纸,她说,这个报纸上,有个写经济评论的吴同学,写得不错。吴同学?我惊呼一声,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吴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更巧的是,这个吴同学不久以后给我发email,说是从某某网站看了别人转的我写的某某东西,所以好奇那个刘瑜是不是我这个刘瑜。然后,在彼此消失十年之后,在他出差的一个机会里,我们在纽约的一个咖啡馆里喝茶聊天。我问,你觉得你变化大吗?他笑着说,我变得更好了,有了更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多奇妙啊,这个世界。一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并且有了更正确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吴同学说,你变化真大啊。以前,你是很腼腆的一个人,现在,竟然这么活泼。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我在日记本里写道,其实,时间从来不会改变一个人,只是暴露他而已。

还有陶同学。同样是十来年杳无音讯的朋友。有一天突然收到他的信,他说:听说你要去哈佛做postdoc,我也要去哈佛那个什么什么学院,你还记得我吗?

我回信说: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小眼睛。爱笑。喜欢手工艺。记得你送过李同学一个手工艺品,是一个由易拉罐拉环做的小羊。也送过我一个木雕,上面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一条船上。还记得有一天你带我在北大校园里转,在树林子里一脚深一脚浅地逛。

我当时还没有养成提前回忆的习惯,但是奇怪,这些我都记得。那个黄昏。那片树林。我的那辆自行车。大脑大约是一个很懂事的动物,它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那么容易挥发,便是凝聚了,还要挥发,所以它小心翼翼锁住一些东西,慷慨地施舍给我们拥有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