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北京某书店做talk的时候,我胡说八道来着,我说:很多年轻写手都是靠青春期的荷尔蒙写作,我不靠它。我从小体内有个老头子,他很焦虑,我靠他的焦虑写东西。
后来有人问,你说的老头子指的是什么啊?
我哪知道是什么啊,我本来就是胡说八道来着,只好接着胡说八道。我说,他吧,他是我体内的局外人,跟我保持着距离,等着一切情绪沉淀下来以后来拣垃圾。
那天有一个听众。他站起来问问题,他说,不知道你们留学生的安全情况怎么样,去年,有7、80个留学生被杀害了,这事你知道吗?有一个叫XX的,他爸爸是XXX,是以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国民党很厉害的,它跑到美国去抓共产党,它很厉害的……
我说我没听说,我也不觉得留学生的安全存在严重问题。但是过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他说:美国的留学生安全问题,很严重的,还有北大,北大去年有3、4百个学生被绑架了,失踪了,问题很严重啊……
他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说,全场哗然。主持人把话筒给拿了回来。
被迫害妄想狂。一个地地道道的被迫害妄想狂。
后来散会的时候。另一个听众走过来跟我说话,我们正聊着天,那个被迫害妄想狂走过来跟我说话,但是我没理他。情形是这样的,我跟那个听众热烈的讨论着文学当中的隐喻,而那个妄想狂站在我们身边、大声地、愤怒地、慷慨激昂地论证去年美国真的有7、80个留学生给杀害了,北大有3、400个学生给绑架了。
……真的!这绝对是真的,国民党很厉害的!……3、400个人被绑架了,失踪了!国家调查了吗?没有,3、400个人……国民党的特务很厉害的……我隐隐约约听见他的痛诉。
后来大约实在觉得无趣了,自己走了。而我还在和那个听众探讨文学的隐喻。
晚上躺在床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妄想狂。突然对自己很失望。
为什么我没有转过身去倾听这个被迫害妄想狂的痛诉呢?为什么我没有去听他说话呢?我关心什么狗屁文学隐喻吗?我多么想了解,在那个人的心里,那个宇宙里,无数星系的漩涡里,为什么会认定3、400人被绑架、7、80人被杀害?我不是号称体内有个与自己保持距离的老头子吗?为什么没有和那个智力势利主义者的自己保持距离?
我为什么没有去直视他的眼睛?
今天坐在车里,快到一个路口时,堵了。司机嘀嘀咕咕:怎么会堵成这样呢?怎么会堵成这样呢?这条路上从来不会堵成这样的,是不是出事了前面?
磨磨蹭蹭终于开到了“前面”,司机大喊:就是出事了,你看!
我按下左边的车窗,看见路的两边站满了人,警车停在一边,警车和人群的当中,有一个躺在地上的少年,大约15、6岁,农村孩子的打扮,头部鲜血淋漓,静静地躺在那里。
怎么不送医院呢?司机说。
肯定是死了,我说,流了那么多血。
我的车缓缓地开了过去。
除了5岁那年看见我六叔叔的尸体,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一个尸体。而我并不悲哀。甚至也不惊诧。那是一个生命,刚刚消亡的生命,才15、6岁,他爸爸妈妈肯定伤心至极。那么多血。也许身体还是热的。而我不能够悲哀起来。我想象自己是那个少年,躺在地上,睁着空空的眼睛,仰望天空,周围的高楼、人群、车流趴在我的上方,竟然也不恐惧。
司机开了车里的音乐,是一首老歌“蝶儿蝶儿满天飞”。蝴蝶恋花美,花却随春去春回。与君双双飞,你却只能留一夜……她唱,我也唱。
于是,在那个尸体的前方二百米处,我和那个女司机一起百无聊赖地哼歌。蝴蝶为花醉,花却随风魂散飞。我心慢慢给,你却将爱当宿醉。
能够这样坦然地接受死亡,这实在是让我措手不及的一件事。我想我真是对自己存在着诸多的误解,对体内的那个老头子一样存在着误解。他焦虑吗?他是远远地看着的,但是他真的焦虑吗?他看见了死亡,但是他用同样的眼神看这个城市的其他角落里发生的一切:刚刚被印刷出来的晚报,泛着淡淡的墨香。一个小孩在买烤红薯,眼巴巴地看师傅翘起的秤,悄悄咽了一口口水。一个郊区来的妇女在药店门口排长长的队。一只流浪猫在“草原之夜”餐馆的后门处啃一块骨头。我把车窗重新摇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