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31日星期一

“我爱问DP”

有小朋友来信:

亲爱的刘姐姐,我要偷偷告诉你,我非常肤浅得喜欢着日本这个国家,缩小点范围来说,是很迷日本产的东西,我记得我的第一部随身听是索尼公司的,非常好用,那时候反日情绪似乎没有现在这么高涨,大家都以用日本牌子为荣,我还可以大大咧咧得跟姐妹淘们讨论自己的护肤心得,激动地推荐几款效果好的日系护理产品。

也不知道是从啥时起,身边的朋友都变得非常仇日,可跟他们接受同样教育,生长在同样环境下的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那时候,我非常苦恼,深深责难自己反问自己,‘难道我不爱国?’ 这个认识让我非常惊恐,痛定思痛后,我断定是自己接受的爱国教育不够,或者对邪恶的日本帝国主义认识不够清晰。这个是思想意识形态上的东西,我想也许我多看几本描写日本侵略者丑恶嘴脸的书,问题就解决了吧。成长在我们这个没有战争的年代,又还没完成学业的状态下,爱国的唯一表达方式似乎就只有仇日了。为了紧跟历史前进的步伐,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就认真苦读日本跟我们祖国之间血雨腥风的历史,留意报纸上两国间的是是非非。痛苦的是,我还是‘仇’不起来。这不仅让我怀疑起自己的道德原则,而且让我在仇日派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当他们像打了鸡血般热烈讨论要怎么反日,或者激情演讲日本人斑斑劣迹的时候,我的内心竟然一片平静。 我觉得我没错,但哪里又有点不对,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现在的问题是, 我可以做到理性,可面对亢奋的爱国小年轻们,我却不知如何自处。在他们规劝我抵制日货的时候,在他们骄傲得宣扬自己仇日心态的时候,我该温柔地笑笑,虚伪地点点头,还是跟他们理论一番呢?如果是后者,我该怎么说他们才会认真听下去,而不是条件反射般得反感呢?我当然不是要去扭转他们的仇日心态,只是希望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可以不必端坐着,假装很认真得聆听。 G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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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ce:


关于反日的问题,我的看法是:

1. 历史上日本对中国犯下过罪行,日本政府认罪态度不够彻底,很多中国人因此敌视日本,情有可原。

2. 事情过去了60多年,而且日本政府不是不认罪,只是不彻底,而且今天的日本国民和商人可以说是无辜的,而且日本的文化也有很多可贵可爱的地方,你对日本恨不起来,也情有可原。

3. 对于个人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情,仇恨本质上都是“建构”的。当然这种建构里有合理的、对集体记忆的保护和再生产,但也有政府和媒体有意无意的煽动,还有民众的“从众心理”。在“从众”这一点上,很多大学生的积极反日和文革期间学生的积极打倒走资派是一个心理---- 表面上是一种反抗精神,本质上是努力让自己所在的群体接受自己,也就是在“集体的怀抱”里撒娇。你的那些同学,在05年抵制日货运动之前也在“孤独地”抵制日货吗?如果有,另当别论。如果没有,那之后为什么开始这么做呢?去了一趟日本了解到日本的“劣根性”?读了几本关于日本的书籍加深对日本的了解?研究了一下教科书问题的来龙去脉?还是,仅仅因为“别人”开始抵制日货了?

4. 仇恨的“建构性”也反映在中国人对一场人为大饥荒的彻底遗忘上。59-61年的大饥荒导致1700万到4000万人口的死亡(不同来源估计不同),而抗日战争导致1800万人死亡(加上受伤的,3500万)。就是说,大饥荒导致的死亡不少于、甚至多于抗日战争,而且这事发生在更近的40多年前,而且中国政府始终没有对此事公然认罪,但,有几个大学生为此“愤慨”呢?如果你的同学一定要逼你“反日”,你可以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对一场规模相当的人为悲剧表示愤慨,仅仅因为错的是“自己的政府”?

5. “仇日”的本质目的应当是对侵略战争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政治制度的仇恨,而不是对一个族群的仇恨。以前在哥大读书的时候,每年的某一天(具体忘了),都有犹太学生站在学校的主干道上举行纪念大屠杀死难者活动,学生们一个一个上去接力念死者的名字---在这样的纪念活动中,我们看到的是哀悼、是防范悲剧重演的决心,而不是“仇恨德国”的歇斯底里心态。就是说,保护记忆和民族和解是可以同时发生的,反思战争的结论并一定要是民族仇恨。

6. 你可以说日本的认罪态度不如德国彻底,但是不彻底认罪和不认罪还是不一样的。把甲级战犯供在靖国神社参拜、批准右翼教科书固然令人寒心,但因此说今天的日本在复活军国主义,我个人觉得属于夸大其辞。而且,需要注意的是,不象中国总是“万众一心”,日本作为一个自由社会,是一个多元社会---事实上据说日本右翼教科书只被千分之三左右的学校采用,参拜靖国神社在日本也是一件颇受争议的事情,所以,过分强调“顽固不化”的那一翼势力而忽略那个社会的意见多样性,属于以偏概全。如果一个人眼睛长得很好看,嘴巴很难看,但你看他时永远只看他的嘴巴并因此越看越不顺眼,你自己是不是也有点责任呢?我的意思是,愤怒,可以,但最好与事态的严重性成比例,否则有点钻牛角尖的意思。

7. “难道我不爱国?”并没有什么值得惊慌失措的。根据马克思的定义:“国家是阶级统治的暴力工具”。根据社会学家韦伯的定义,也是为社会科学界多数人接受的定义,“国家是在特定疆域里可以垄断暴力的合法使用的机构”。不管前面定语如何,两个定义殊途同归的是,国家是某种“暴力机器”。“暴力机器”有什么好“爱”的呢?我们可以爱家乡的山水、爱给我们种了粮食的农民、爱吃中式火锅、爱李白的诗歌,爱正义,爱善良……为什么要爱一个“暴力机器”呢?仅仅因为我们从小被教育要去热爱它?

8. 你不可能、也许也没必要用自己的观点去说服身边所有的人。怎样为自己辩护?想清楚自己的价值观念、逻辑,多读多看相关的信息,别人不可能给你提供一个完备的答案,要你自己去“调查研究”。坚持独立思考不单是个勇气问题,而且是个需要勤奋的体力活。如果你还是为自己的“孤立”而惴惴不安,那么聊以安慰的是,其实你也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