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这些洋插队来说,回国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吃了。
在美国我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一般来说,早饭是麦片倒牛奶里嚼巴嚼巴,中饭晚饭经常是pizza或者sandwich,自己做呢,厨艺有限就不说了,美国的青菜看起来象塑料、肉类嚼起来象塑料就不说了,关键是原料采购难。美国的超市里有n种生菜和n种土豆和6美元一磅的鱼片,but that’s it,你要想吃点冬瓜丝瓜豆苗之类的中式食品,在纽约波士顿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自己的车,往往就需要抱定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决心,前往中国城。两胳膊能拎多少东西呢?折腾一下午下来,往往也就是抱回来两盒肉三包青菜什么的。记得有一回我和恩华为了多买点东西,拉了一个手推车去中国城,结果买了满满一车东西之后,手推车坏半路了,我俩大包小包地在路上跋涉,好不容易走到地铁站,由于手里东西太多,我愣是被卡在地铁的旋转入口里进不去出不来了。
那尴尬,同学们想想吧,一个本应站在窗口优雅地眺望月牙儿的文艺女青年,左手三个满满的印有“德昌超市”的红色塑料袋,右手三个满满的印有“德昌超市”的红色塑料袋,和一堆猪蹄、李锦记调味品、乌鸡、豆泡……卡在了纽约地铁的旋转门里,进不去,出不来,任凭世界各国各族人民在旁边观望嘲笑,那个奇耻大辱,同学们,海归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那要出去吃呢?这么说吧,前一段我在哈佛附近最著名的燕京饭店点了一个“宫保鸡丁”,里面既没有宫保(花生),也没有丁(鸡肉切得硕大无比),鸡倒是有,但是你想,一堆塑料还要裹上面粉,还要再炒之前炸一遍,还要油腻腻的,尝起来能是什么味道?只能是袜子了,还是穿了好几年的。菜一端上来我就哭了,哭完还给人交10美元。
一个真正爱国的人怎么能去吃那样的中餐呢?
那吃意大利餐法国餐日本餐呢?可以啊,翘着兰花指在烛光下唆几根欧洲的西红柿面,非常地诗情画意。有一回蚊米花了300美元请我诗情画意了一回,结果吃完之后我俩直接又奔中国城花30美元重新吃了一顿。
就在我们洋插队吃得水深火热的时候,与此同时,大洋彼岸,我们祖国的食文化在与时俱进、日新月异,登峰造极。这么说吧,如果说美国的厨师做饭是走路,中国的厨师做饭则简直是杂技表演。
今年回来说是流行香辣蟹,明年回来又开始流行水煮鱼,一会儿这发明了吸骨髓,一会儿那又发明了剔鱼唇,把一种叫做燕窝的东西放在木瓜里炖,用猪蹄汁来浇一种叫做鲍鱼的东西……这不是杂技是什么?
穷奢极欲,就是这个词。
中国人的想象力,中国人的激情,中国人的美感,都在这杂技里。老外花在效率的时间,我们都花在精致里。
昨天大年三十,我们家懒得做饭,一家老小出去吃,点了多少菜我都不记得了,就说我记得的几个菜名吧:干烧牛骨髓、豆芽鹅肠、基围虾两吃、烤羊排、姜葱蟹、烤茄子肉饼、清蒸鱼、冬瓜排骨汤、手撕鱼、卤鹅头……我边吃就边琢磨,如果把这些菜名给翻译成英文,什么bone marrow of cow,什么intestines of goose,怎么也得吓死一个半个老外的。
到最后自然是吃不完,我妈说不打包了,算了吧,我当即站起来反对,这怎么行,想想在美国天天吃袜子的经历,能不珍惜intestines of goose吗我。
但其实我回国吃得最享受的,并不是那些鸡鸭鱼肉,而是每天早上就着江西老家捎来的“霉豆腐耳”和我妈做的“卤水鱼”,哗哗哗地喝一碗稀饭。鸡鸭鱼肉吃着腻不说,关键是吃鸡鸭鱼肉的场合,都是高朋满座,一堆堆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一会儿敬酒,一会儿喧闹,吃的累得慌。我吃饭快,一般一刻钟就吃完了,剩下的时间就只好坐那干等。
昨天我爸还批评我来着,说我没有礼貌,不知道给人敬酒,硬着头皮敬酒了,又说我不会说话……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对那种闹哄哄的吃饭方式非常隔阂,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蘸一点moldy tofu,吃几快marinated fish,哗哗哗地喝一碗rice soup,五分钟吃完,然后往椅背一靠,长叹一声,那意境,比站在窗前眺望月牙儿还要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