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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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对油价高涨的各种讨论中,有一个基本问题往往被忽视了:油价问题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的确是一个“问题”?
美国的政治家们显然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不但是一个问题,简直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最近奥巴马慷慨激昂地说:“以后我要让埃克森这样的石油公司为它们的暴利交更多的税……”另一位总统候选人麦凯恩也不甘落后,他说:“我对石油公司很愤怒,为它们的暴利,也为它们没有更多地投资新能源……”国会则开始调查“金融投机者”----一种分析认为,“如果没有金融炒作,当下油价可以回跌一半”,于是上个星期国会开始传唤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人员展开调查。媒体、网络也出现越来越多这种“揪出那些坏蛋”的声音。
这不禁让我想起近年中国房地产市场上的“阶级斗争问题”:大量网民振臂高呼要打倒“暴利奸商”,捍卫普通民众的“买房权”。这两件事情的相似之处在于:人们宁愿相信是一小撮“无良奸商”搞乱了市场,而不承认是自己的消费需求构成了价格上涨的罪魁祸首。
对此,华尔街日报上的一篇文章指出,美国石油公司的盈利情况是一美元的销售额带来8.3美分利润,而电器行业是一美元盈利14.5美分,电脑行业则是一美元盈利27.5美分,如果要对“暴利”额外征税,恐怕石油公司只是大巫面前的小巫。至于“金融投机分子的炒作”,也已有不少经济学家指出,除非期货交易导致了实物上的囤积居奇,否则金融机构不可能长期操控油价,而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石油的商业存储有明显波动。就是说,在石油产量稳定的情况下(过去5年基本稳定),不是什么“幕后黑手”,而是对石油的真实市场需求,确切地说,是发展中国家经济的迅速膨胀和发达国家自身的生活水平提高,是你我他,导致了油价的高涨。“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面对一场“危机”,却又纠不出具体的“坏蛋”,的确令愤怒的民众和政治家够憋屈的。
但是,油价高涨短期来看是问题,但长期来看,却可能“坏事变好事”。如果说1973年和1979年石油危机给我们留下什么启示的话,那就是:人类的石油需求是有弹性的。有研究表明,如果石油产量按照两次石油危机之前的趋势增长的话,目前的石油消费会比现有水平惊人得多,就是说,人类目前的环境恶化、全球变暖、经济对石油的依赖程度、国际关系脆弱程度都会比现在严重得多。正是那两次石油危机,促使各国反思自己的能源消耗模式,从此开始倡导新能源开发、节能技术发展、节能性汽车生产、能源税收政策变化、城市交通及规划观念转变等等。可以说,那两次石油危机,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让事情“变得更坏”而使它“变得更好”。
因此现在许多政府采取的强行拉低油价措施,限价、企业补贴等,都显得是“治标不治本”,因为与其说油价问题是“病根”,不如说它是生产消费模式这个病根的一个临床表现而已。一个人如果长期暴饮暴食引起发胖的话,也许更紧要的是少吃点东西减肥,而不是选择特定的衣服来“显瘦”。
当然,油价飞涨对中国的冲击格外强烈,毕竟,生产生活成本提高,很多西方民众不过是从“浪费型小康生活”退守“节约型小康生活”,但对于中国来说,油价高涨的连锁反应则可能把很多人从“小康生活”推向“贫困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经济在石油生产接近峰值(peak oil)的时代起飞,的确是中国的不幸。但是,对于污染严重、城市交通堵塞、大兴土木的中国来说,油价高涨也不乏是一次及时的警钟。在油价高涨和经济衰退之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没有做,比如调整产业结构和投资结构,抑制国有能源密集型的重工业企业,大力发展公共交通而不是私人汽车,投资开发节能技术和清洁能源,调整税收政策甚至收入分配政策,反思城市规划思路等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油价高涨与其说是一个灾难,不如说是不健康的经济机体对自己的“病症”发出的早期信号,对这些信号作出反应,可以防止中国在粗放甚至浪费型的发展道路上积重难返。
当然,信号是发出了,能不能被有效接收则是另一码事。如果各国政府还是仅仅忙着出台各种政策,制造一个低油价的表象,找“显瘦”的外衣,而不是从产业结构、新能源开发、财税政策和城市化思路着手“适应”高价石油,那么“坏事”就有可能变成“更坏的事”了。我现在生活在英国,虽然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但是租房子住,骑自行车上下班,冬天出门总是记得关暖气,不过也不打算为此揪斗任何“阶级敌人”,因为我记得罗斯福说到基本人权时,说的是“免于匮乏的自由”,而不是“免于没车没房没空调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