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8日星期六

送你一棵子弹

《Send a bullet》是我昨天看的一个电影,巴西的纪录片。影片分两个线索:一个是讲述一个巴西腐败政客Jader的贪污、被起诉、被释放、重新当选议员的故事;一个是讲圣保罗市蔚然成风的“绑架富人”现象,在这条线索上,导演采访了被割耳朵的一个女孩(割绑票耳朵是巴西绑架的一个常见行为)、杀过绑票的蒙面绑匪、专门做再造耳朵手术的外科医生、每天在胆战心惊中研究防身术的商人。

有点象我三年前看的另一个绑匪电影:secuestro express。只不过是那是一个故事片,场景在委内瑞拉。看来绑架流行不仅仅是“巴西现象”或者“委内瑞拉现象”,而是一个“拉美现象”。

那个胆战心惊的商人说他最吃惊的是,有一次他遭抢,抢劫犯在大街上抢了他的钱之后,竟然公然站在几米之外慢悠悠地数钱。The robber is not in fear, but the robbed is. This is Brazil. 商人说:Brazil is heading to a very dangerous direction, and it can be worse.

也是,有钱人随时随地可能被绑架,那谁还敢到你这个国家或者城市来投资?而投资萎缩伤害的仅仅是有钱人吗?有钱人不去圣保罗投资还可以去北京去孟买,而失去就业机会的巴西人却不可能随随便便移民到北京或者孟买。

但是绑匪不会或者不想明白这个道理,他要的是此时此刻的、自己口袋里的cash,哪管绑架流行的宏观经济后果。他说他抢来的钱有一部分分给贫民窟里的穷人看病,即使他说的是真的,他间接伤害的穷人可能比他直接帮助的穷人要多得多,这一点,他未必明白。

不明白的不仅仅是他,而是整个拉美大陆。拉美民粹主义成风,思想基础往往在此:民众往往愿意为了暂时的、直接的利益分配而牺牲长远的、间接的收益。

这种“短视”也恰恰为腐败官员提供了机会。起诉Jader的检察官在Jader重新当选议员之后痛心地说:这样一个假公济私的人,竟然还能再当选议员,实在令人悲哀。仔细想想,为什么呢?Jader玩的无非是民粹主义那一套:用短期的救济发放等等“小恩小惠”来笼络地方选民,小恩小惠是直接的、现实的、看得见摸得着并且有一个集中的受益群体的,而制度扭曲的代价却是间接的、长远的、看不见摸不着并且分散在全民甚至接下来几代人当中的。民粹主义式的救国,永远是饮鸩止渴。

改善贫困向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直接的利益再分配,一种是间接的投资激励。前者往往可以成为政客发家的捷径。直接的小恩小惠,加上政客充满激情的民粹主义口号,可以造就查韦斯、卡斯特罗这种“拉美英雄”。问题只是,拉美人民热血也沸腾过了,有钱人也给诅咒过了,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了,能分的都分的,他们所指望的繁荣富强就是迟迟不肯来临。

Of course you can always blame America.

当然委内瑞拉还有石油,还能风光地撑上一段,将“资本主义国际贸易体系”里得到的好处说成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成果”。

我能想象,假设中国各大城市现在也开始绑匪成风,中国的经济萧条估计为时不远了。哦,忘了,这事其实50年前早发生过了,只不过当时绑匪是穿着制服,而且是“独家经营”。

看完电影,同看电影的X有感于最后绑匪说自己给穷人医药费,说:“弄半天是个罗宾汉啊!”

我不以为然。穷人很多,但不是所有的人都用杀人放火去解决贫困问题,所以不能用社会根源来为个人暴行辩护。与这话对称的是,富人很多,也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是通过不仁不义的手段致富(更不要说他们往往无辜的亲戚、孩子),所以不能以复仇的名义对富人不加区分地施暴。

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一个“集体主义”和“个体主义”认识论的差异。“集体主义”者的逻辑是:因为我属于贫困阶级,所以我可以如何如何……因为他属于权贵阶级,所以我可以对他如何如何……“个体主义”者却会问:那么个体责任呢?

我始终觉得以集体的名义逃避个体责任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阶级当然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东西,而且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东西,但它是一个“决定性”的东西吗?如果阶级可以“决定”一个人的行为言论,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法院对案件一个、一个地做个案分析?只要是富人,就通通送进监狱,只要是穷人,就通通放走好了。

“个体主义”的核心并不是提倡人人自我中心,而是每一个生命,不管穷富、美丑、智力水平,都值得小心翼翼的对待。

Send a bullet里面,记者最后问那个绑匪,你杀人的时候,会思考你所作的事情吗?绑匪说:“不想”。

我想,他也只有通过“不想”来逃避这件事情的沉重,因为一个人认识论的飞跃恰恰就发生在“想”的那一刻,因为一切人道主义的起点都在于面对一个、一个受苦的人并且发问:如果我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