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说,韩寒跟沈浩波吵架,比韩寒跟白桦吵架,好看多了。韩寒骂白桦,那纯粹是以强凌弱,我都不忍心看。韩寒跟沈浩波掐,这才是棋逢对手。我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不能把粉丝的力量算进去,道理跟人数没关系。
韩寒说现代诗没有存在的必要,这我不同意。我觉得,写诗作为一种文字游戏,几乎是人类的本能,就像其他一切游戏一样。比如下棋,比如打牌,比如唱歌。人类的进化虽然分散在世界各地,但都各自独立地“进化”出了这些大同小异的游戏。饱暖思游戏,也算是人类的一个高级本能。
说诗歌是文字游戏,没有贬低它的意思。恰恰相反,我觉得游戏是人类的最高境界之一。世界各地大约都有“文以载道”的追求,尤其是中国。但是诗歌在各种文体中,可能是“道”的成分最少的。它通过文字的排列组合,通过词语的衔接与错位,把文字变成魔术,而魔术是会给人带来惊恐与乐趣的。就算是写诗机器写出来的诗(本质上还是人写出来的,因为套用了一些已有诗歌的格式),比如“请王佩吃月亮”这样的诗句,还是会给人带来惊恐与乐趣。就是说,相对而言,在各种文体中,诗歌最形式主义,最接近音乐,最少依赖“内容”、“情节”、“意义”、“道德”的力量--我们知道,“内容”、“意义”、“道德”这些东西,不但容易受到政治力量的左右,而且也容易被那些写作投机分子所操纵。比如,某些作家就喜欢用写“大题材”来掩盖才华的贫乏。
所以,我向来认为,在各种文体中,诗歌最考验一个写作者的才华。
当然,诗歌能体现才华,并不等于写诗的人都有才华。这么简单的道理,沈浩波显然没有拎清。
比如他自己,他就没有什么才华。他以为别人不喜欢他都是因为他“心藏大恶”,因为他“下流”,所以他洋洋得意。本来就以恶为美嘛,千夫所指,恰恰满足了他那点孤军奋战的英雄主义虚荣心。我不喜欢他,其实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才华,还成天自吹自擂,以为自己盖世无双。如果说有点才华,也就是自吹自擂的时候有点火花。就好像某个产品唯一的好处,就是广告做的好一样。要我看,无论你哪个半身写作,都需要才华。他根本没有,就用嗓门来代替才华。丫写诗就像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捉蝴蝶,气喘吁吁,却根本就逮不住文字的感觉。如果用他所热爱的下半身说法,就是捅来捅去,捅不到那个洞里去。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韩寒“抓蝴蝶”的本领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气势远远大于才华”、“观点远远多于道理”这两点上,韩寒和沈浩波倒有点相似。
而且沈同学还喜欢搞门门派派,给别的诗人打棍子、戴帽子、搞文字锦衣卫,动不动骂人“学院派”、“技巧派”、“形式主义派”、这派那派。这就更令人讨厌了。我觉得这是沈浩波最讨厌的地方:把人们对诗歌本身的关注,引向了对诗歌门派的关注。这对于诗人来说,是最不可饶恕的。毛主席自己不爱学习,所以就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沈浩波自己没有文字游戏的才华,就说修辞越多越反动。其实修辞之于诗歌,就像辅助线之于平面几何,是柳暗花明的关键。没有修辞的诗歌,走到极端,就是赵丽华的诗歌。事实上,如果去读沈浩波的诗歌,凡是还有点火花可言的地方,也就是修辞出没的地方。
当然,也不是辅助线加得越多,一道几何题就越容易破解,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就懒得罗嗦了。
本来,赵丽华写完全没有修辞的诗歌,作为一种诗歌试验,无可厚非。我其实根本不欣赏大家对她群起而攻之。中国值得群起而攻之的人太多了,根本轮不到她。可气的是沈浩波这种人,非要说你们欣赏不了这种诗歌或者他的下半身诗歌,是因为你们太蠢。这就有点耍赖的感觉了,你明明端了一个空盘子出来,还要别人做吃的“津津有味”状,如果不做津津有味状,就说你味觉有问题。据说,诗人的空洞,是一种有哲学功底的空洞,一种有深度的空洞,不同于普通网民的空洞,你们学不会的,就别努力了。
靠,你负责空洞,我负责挖掘其中的哲学深度,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买卖吗我说。咱俩换换位置怎么样?
再说了,下半身诗人不是最讨厌“哲学深度”这种提法吗?“哲学深度”这种东西,不是“学院派”货色的玩意儿吗?怎么下半身一急,就急成上半身了呢。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沈同学似乎爱以“民间派诗人”自居,结果“网民”的表现,直接把他从“民间派”打成了“自作多情派”。当然,也可以说,网民不代表民间,不知道街上的菜农、民工、流氓地痞算不算民间,要不让他们读读沈浩波的诗?估计等群众的唾沫汹涌而来的时候,沈又会从“自作多情派”变成“找死派”了。
当然,我不觉得菜农、民工、流氓地痞是检验诗歌好坏的标准,就像我不觉得教授、文学批评家是检验诗歌好坏的标准一样。我觉得扛着“民间”的大旗狐假虎威的做法,实在没有必要。任贤齐说了,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其实学院派也好,民间派也好,作为诗人,大家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搞什么派系斗争。不如大家一起长途跋涉,回到文字本身。至于群众接不接受,网民接不接受,倒是次要的事。我想象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能够通过文字的奥妙,与世界达成和解。不一定是那种“被接受”的和解,而是那种“接受不被接受”的和解。
说实话,写诗是人权之一,便是没有才华的人,也还是有写诗的权利。就算是没有才华的人,如果对语言的魔术抱有一种探索之心,也还是一件好事。我同意沈浩波的这种说法,一个时代无论如何堕落,不能堕落到没有诗人。就是说,一个时代无论如何狂妄,不能在美的可能性面前失去谦卑。但是,这不等于说,只要是诗,就是好诗。只要是以写诗为爱好的人,就是时代的先锋。诗坛,正如其它任何“坛”,肯定也是良莠不分,肯定也有投机分子。因为写诗这个行为本身,划分出一个精神特权阶层,让群众夹道欢迎,我觉得,这个要求比较过分,跟“出身论”、“血统论”异曲同工。至于把诗歌写得一文不值还要命令整个社会对它顶礼膜拜的人,我看,不但不能拯救一个时代的堕落,其实是在恶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