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7日星期三

形而下生活

逃避自我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结婚,比如生孩子,我最近发明的方式是看房子。

虽然我现在可买可不买房子,虽然college给我很便宜的房子住,虽然一旦买房我将立刻破产,但,在改论文迫在眉睫之际,我急中生智,想到了看房子。新马克思主义者说资本主义的动力是虚假需求,我说资本主义的动力是逃避自我。

四处看,打电话,查询mortgage、remodeling信息,给看的房子制作表格。说到表格,我那表做的,第一栏地址、第二栏价格、第三栏优点、第四栏缺点、第五栏agent联系方式,横线特别横,竖线特别竖。蚊米同学对我事务主义登峰造极的程度表达了由衷的赞叹。

形而下的乐趣它怎么就比形而上的乐趣乐那么多呢?

越形而下就越有乐趣:读历史比读哲学有趣,读八卦比读历史有趣,看电影比读书有趣,站在大街上看打群架最有趣。

我想检验一个人对一件事是否真有兴趣的标准就是这件事是否能把他或者她从网络灌水/八卦/游荡中拽开。当你面对一条关于郭晶晶和霍启刚要分手的新闻或者你最好朋友的更新博客能够泰然自若地做到不点击而直接跳入“另一件事”时,那么,你就应该恭喜自己找到人生的目标啦。

我,为了看房子,已经连续两周没有上著名八卦网站文学城啦!

在视察若干新房旧房大房小房之后,我开始坚信:我本来应该去做一个室内设计师的,因为我发现最令我心动的都不是ready-to-live的那种房子而是需要被改造的房子。站在破破烂烂的地毯窗户墙壁卫生间地板面前,我有一种整形医生见到一张难看的脸时产生的使命感。如果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厨房,那我简直就热血沸腾了。

我怎么就做学问了呢。适合强迫症病人的职业那么多,我怎么就做学问了呢。

学问它多么形而上、缺乏物质的光泽、反瞬间、咯牙齿。

两周下来,我的看房活动今天到达了高潮:我一天看了8个房子!

我一会儿出现在城东,一会儿出现在城西,一会儿出现在火车站旁,一会儿出现在公园旁边,对剑桥进行了地毯式轰炸。

因为看房,我多年的健忘症也好了----无论哪个agent给我打电话,我都能对每一个property的细节问题娓娓道来,腿脚也灵便了----一天东奔西走也毫无倦意,晚睡晚起的毛病也改了----每天早上一想到要看房就噌地爬了起来。我想以后我要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医生也别给我打什么救心针救心丸了,直接给我一堆cash,大喊一声“找房子去吧”,我就会直接从急救室里蹦起来,重新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大街上了。

下午三点在看完第七个房子之后,我终于累了。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待下一个看房appointment,就在这时,一阵秋风袭来,我突然感到一种小孩子拿玩具手枪玩突然射出真子弹的惶恐。我都结婚了,我还要买房子了,生活它还真是一件弄假成真的事。我真的不需要一个房子啊,我需要的只是改出一篇paper、改出另一篇paper、新写一篇paper、写出更多的专栏和博客、改出的我的书稿……而已。因为这些事太沉重太密集太劈头盖脸,所以我要看房子。可是如果有一天没房子可看了呢?尤其是,如果有一天没有表格可做了呢?我想我真是形而上的太久了,所以跑到形而下的席梦思上来假寐了。人家都来摇我了,把我皮肤都掐青了,我就不醒,就不醒,使劲闭着眼睛打假呼噜。一串呼噜是看房,另一串呼噜是减肥,还有一串是文学城。逃避并不少见,但是跑得这么赤身裸体,真让人害臊呢。

羞愤之余,我决定逃跑。

我大步流星地穿过草坪,迎着阳光向我的自行车走去,越想越觉得忧伤。我忧伤地骑着车,忧伤地停了下来,又忧伤地敲门,继而忧伤地问:请问,你这儿是有房子要卖是吧?

2008年9月5日星期五

民主可以防腐?

南方周末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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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7年世界民主审计组织公布的“腐败排名”当中,有两个国家并列第57:中国和印度。这个信息之所有有趣,就在于印度走的是“西式民主”道路,而中国走的则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道路,两个国家虽然政治体制千差万别,在腐败排名上却“殊途同归”。这个现象不禁让我们思考:西式民主选举制度到底能不能防治腐败呢?

最近的台湾陈水扁案似乎又给了“民主防腐说”一个重击。陈水扁下台以后,机要费案还没审完,现在又冒出个海外洗钱案。面临舆论压力,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其家属曾将大量选举结余款存往海外账户,“做了法律不允许的事情”。被迫退党已经足以令他心痛,但这恐怕还是他所受惩罚的第一步而已。

可见想象陈水扁如今众叛亲离后的苦涩心情,当年他振臂高呼要扫清国民党的黑金政治时,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因为腐败问题而身败名裂。

陈水扁的境遇让我想起一个人:韩国1988到1993年的总统卢泰愚。他俩的命运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曾是推动本土民主化进程的“英雄人物”,都曾信誓旦旦要一扫当地政坛的腐败风气,并因此获得国民的热情支持。可惜,两人都辜负了自己的选民,卢泰愚95年因腐败案被判入狱17年(98年被金大中总统赦免),陈水扁案虽然未被判刑,但也凶多吉少。两人甚至在案件曝光后的托辞都相似,卢泰愚在审判期间大言不惭地说:“我不知道那些钱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花掉的”。陈水扁则说自己“从政以来不贪不取”,钱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由吴淑珍存到海外的”。

其实,与陈水扁命运相似的何止卢泰愚。去年被刺杀身亡的巴基斯坦前美女总理贝布托也是到处设立海外秘密帐号,只不过因为政治交易而未受审讯。秘鲁前总统藤森2000年因为腐败丑闻倒台,逃亡日本,最后还是难逃牢狱之灾。菲律宾的前总统埃斯特拉达因腐败案07年被判有罪,成为菲律宾史上第一个被法庭定罪的总统。就拿韩国来说,领导人的腐败案也可以说是“前仆后继”了,全斗焕、卢泰愚的腐败案余音未了,金泳三的儿子97年、金大中的儿子02年也因腐败案入狱……这些领导人都是本国民主化进程中的推动人物,都因为其“改革胆识”受到国民一定程度上的拥护,但是他们民主理想和群众基础并不能阻挡他们或其亲属走上贪污腐败的道路。

我们是否因此可以得出结论说:西式民主制度对于治理腐败毫无意义呢?不尽然。在关于“民主和腐败”关系的学术研究中,绝大多数学者的结论都是:在民主化和腐败之间,存在一个“倒U型”的关系,就是说,民主化初期腐败一般会不降反升,但是随着一个国家的民主制度稳定下来,腐败程度一般会稳步下降。民主化初期之所以腐败程度会攀升,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民主化一般会带来权力的分散化,而权力的分散化也意味着“腐败切入点”的分散化----原先可能只有一家人及其亲友有腐败机会,现在“机会”却走向了“千家万户”;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近年来,民主化一般都伴随着经济自由化和全球化,扩大的市场机会也给权力和金钱的结合提供了温床;第三个原因则在于民主化也带来新的腐败类型,如果说专制制度下的腐败往往与某种垄断利益相关的话,民主制度下的很多腐败则与选举捐款有关,陈水扁洗钱案即是一例。

但是这些问题都有可能随着民主的稳定化而得到缓解。民主制度从一种投票形式渗透为一种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往往有一个学习过程。比如美国的竞选资金改革,从19世纪到现在,100多年来一直在改革,才大致规范了金钱对选举的影响。比如现在的台湾,出了陈水扁这个洗钱案之后,对“公职人员财产不明罪”的立法讨论也随之提上日程。事实上,民主制度的好处并不在于它可以立竿见影地解决腐败问题,而在于它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制度基础。卢泰愚、藤森、埃斯特拉达等人的腐败丑闻虽然令人疑虑民主制度的反腐效力,但是他们的锒铛入狱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权力制衡并非一纸空言。金泳三的儿子和金大中的儿子都是在他们总统任内入狱的,一个国家最高领导人无法利用自己的权力保护自己的子女,这本身也说明了民主理念越稳固,腐败的可乘之机就越少。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腐败丑闻虽然败坏一个国家的声誉,但是丑闻之所以成为丑闻,也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新闻自由在起作用。相比之下,比丑闻更可怕的是潜规则已经变成规则,人们对丑恶已经充耳不闻。

经济制裁有用吗

南方周末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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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布什政府的“流氓政权”名单似乎有“调整”。由于朝鲜在去核化问题上的配合,6月底以来,布什政府表示将要解除对朝鲜的经济制裁,并将它从“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中删除。8月初,美国还解除了对利比亚经济制裁的最后部分,做了20年“流氓”的利比亚终于被彻底摘帽了。与此同时,桀骜不驯的伊朗却因为核问题上的负隅顽抗,又面临新一轮的制裁压力。而津巴布韦,由于穆加贝选举舞弊事件,则成了“流氓政权”的“后起之秀”。

一边是朝鲜、利比亚走下黑名单,一边是伊朗、津巴布韦在黑名单越爬越高。同样是“流氓”,同样受到制裁威胁,却有的服软,有的更硬,不禁让人想问:对于“修理”流氓政权,经济制裁到底有没有用呢?

经济制裁的逻辑似乎是这样的,制裁能够恶化该国的经济状况,从而激化国内矛盾,这种情况下,流氓政府或者会迫于民众压力而下台,或者会被反对派揭竿而起推翻。可惜,逻辑并不总是能转化为现实。古巴和伊拉克是经济制裁两个最著名的例子,却也是最失败的两个例子。古巴已经被美国经济制裁了半个世纪了,美国总统都换了十来位,卡斯特罗政权却依然安然无恙。不但安然无恙,而且还可以“顺手”将经济的一切失败归咎于美帝制裁。伊拉克则遭受过史上最“惨重”的经济制裁,十几年下来,萨达姆不但没倒台,反而被“制裁”成了全世界第六富有的人。最后萨达姆虽然被赶下了台,却不是因为什么制裁,而是因为美军的飞机大炮。与此类似的例子还有缅甸、苏丹、塔利班、伊朗、津巴布韦等,都是“你制裁你的、我独裁我的”。事实上,有研究表明,经济制裁史中有87%的个案都是失败的。

如果经济制裁仅仅是政治上无效也就罢了,毕竟它还具有道义上的象征意义。问题在于,从道义上讲,经济制裁是否值得推崇也可圈可点。经济制裁最大的问题,就是用独裁者的错误来惩罚该国的百姓。制裁使被制裁国工厂订单减少,失业率上升,投资锐减,物价高涨,食品医药短缺,国际社会冲着专制者打出去的耳光,最后扇到了普通民众脸上。伊拉克是最显著的例子,据报道,伊拉克从90年受到制裁到96年,人均GDP从3510美元跌倒了450美元,联合国调查甚至表明有50万伊拉克儿童的死亡与经济制裁直接相关,为此联合国有两任负责伊拉克事务的官员愤然辞职,称对伊拉克的经济制裁“构成了屠杀”。

即使是在经济制裁下“改邪归正”的例子,也很难说是不是经济制裁起到了主要作用。拿利比亚来说,04年卡扎菲政权“突然”与恐怖主义划清界限,其实并不突然,而是美利双方幕后直接对话的结果。朝鲜与此类似,很难说朝鲜今天的转向多大程度上是因为经济制裁,在多大程度又是因为六方长期会谈。即使是常常被援引为制裁成功典范的南非,有学者指出,经济制裁对南非造成的经济影响其实很小,导致南非94年放弃种族隔离的主要是当时的国际形势和国内的民权运动,而不是什么制裁。

经济制裁屡屡失败的原因在于一个悖论:它的成功取决于专制政府对民众疾苦作出反应,但专制政府根据定义就是对民间疾苦缺乏敏感性的。对这些政府来说,经济制裁的害处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转嫁给民众,比如津巴布韦政府,你不是削减粮食进口吗?那我就只给政府的支持者分发食物。经济紧张还为计划型经济提供了最好借口,从而强化了民众对国家的依赖性。甚至有时候,制裁不但不能削弱专制政权,反而可能因为一个“外敌”的存在而激发本国国民对独裁政府的拥护。

虽然制裁鲜有成功,很多国家却乐此不疲,归根结底在于一些国家面对专制政府“总该做点什么”的心态。冷战之后,动武已经不得人心----伊战就是个典型教训,但是无所作为又令一些政府和民众“良心不安”,于是找到了一个中间道路:经济制裁。尤其在许多西方发达国家,民权团体极其发达,媒体、学生、社团们往往是推动经济制裁最大的动力所在。

打击独裁者心态固然可敬,但如果“良心安宁”的代价却使专制者更专制,无助者更无助,最后的结果却是好心办坏事。制裁的可悲现实往往是,西方愤青动动嘴皮子就获得道德优越感了,而被制裁国的工人却因为工厂失去订单而丢掉工作。难道国际社会真的对流氓政权无可奈何?其实在动武和沉默之外,政治对话、贸易交流往往是比经济制裁更有效的促进变革方式。对话可以避免专制者“狗急跳墙”,而贸易则能带来经济发展。众多研究表明,经济发展才是培养内生的自由化、民主化力量的根本动力。其实仔细想想这也合乎人之常情,如果一堆小朋友里面有个捣蛋鬼,你要“带他玩”,他可能还就慢慢学会了游戏规则,但如果大家合起伙来孤立他,把他扔一边不理,那他反而可能自暴自弃了,而自暴自弃的人最容易狗急跳墙。

福利国家的限度

南方周末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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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英国的福利制度现状,可以从我看过的一个英国电视节目讲起。这是个节目叫“英国最大的家庭”,记录那些对生孩子乐此不疲的家庭。其中有一对巴基斯坦移民夫妻,一鼓作气生了11个孩子,而且还准备接着生下去。离奇的是,这对夫妻都没有工作,除了社会福利,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但是这个13口之家,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学上学,该游玩游玩,虽然经济条件捉襟见肘,但13口人也过得其乐融融。

片尾有一个镜头,一个当地居民和这个巴基斯坦移民在街上吵了起来,当地居民愤怒地谴责那个巴基斯坦人:你连工作都没有,还生个没完没了!凭什么让我们这些辛苦工作的人交税养你的孩子!

这个人的愤怒不是孤立现象。英国某时政论坛上,一个网民同样愤怒地写道:我希望首相能向那些瘾君子、大白天喝啤酒的人、没病装病的人开刀,这些福利寄生虫是社会的毒瘤,把他们送到伊拉克去!

当然没有人因为这位网民的愤怒而被送到伊拉克去,但是英国福利制度的改革,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今年7月,英国工党政府发布了一个《福利改革绿皮书》,据说是英国福利制度60年来最大的手术。刺激英国政府进行福利制度改革的,大约是这几个数字:英国有540万适龄人口没有工作(英国人口6千万),其中270万在领病残救济(Incapacity Benefit),162万领失业救济,80万单亲家庭受到资助,每年政府为病残救济这一项就支出120亿英镑。问题在于,据政府经济顾问David Freud估算,在270万病残救济对象中,有近200万根本就不应该享受福利,只有70万左右是真正严重的病残者,其他人大约就是那位网民所提到的“瘾君子、大白天喝啤酒的人、没病装病的人”。

所以这次工党政府改革的主旨,就是将那些能工作的打回到就业市场上去,主要内容为:第一,所有病残救济对象必须接受系统体检,只有严重残疾者才有权不工作,其他象什么“慢性疲劳综合症”、“腰酸背疼”等都不再是闲着的理由;第二,失业的吸毒者要接受强制治疗,否则政府将停止救济;第三,单亲家长在孩子7岁之后应当开始找工作;第四,长期失业的人至少要去做些社区服务工作以“换取”国家福利;第五,私人企业将被发动起来给失业者找工作,政府会给其经济补偿。总之,用政府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建设一个“同情心和个人责任并重”的福利制度: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但对游手好闲之辈,就不再心慈手软了。

据说英国的改革是受了美国福利改革的影响。1996年,克林顿总统签署了“个人责任与工作机会协调法案”,启动了美国的福利改革。这是1935年“社会保障法案”实施以来美国最大的福利改革,基本宗旨也是“从福利走向工作”。主要内容包括减少现金救济、加强工作技能培训、给救济设置5年的最高年限、社区服务“换取”福利救济、给低收入阶层大量返税等举措。当初克林顿启动这项改革的时候,曾有数名官员愤然辞职,也曾有人预言改革“将使孩子们流离失所”,但12年下来,事实是单亲母亲的就业率大大提高,极端贫困家庭收入显著改善,美国的福利依赖人口减少了57%。

在死硬左派看来,英国的福利改革是受到了美式“新自由主义”的病毒传染。但实际上,英国的这次改革便是在工党内部也鲜有争议,更不用说保守党了,媒体、网络上更是叫好声远远大于哀叹声,可见多数英国民众都厌倦了打着“扶弱济贫”旗帜的“好吃懒做”文化了。

其实,在西方国家中患有“福利病”的又何止是英国。在整个“老欧洲”,英国政府的福利开支占GDP比例还不算靠前的:英国为21%,意大利24%,德国27%,法国29%,丹麦28%……但是,近年来由于养老和医疗保险费用高涨,各国公共财政都或多或少遭遇了福利赤字,又加上欧洲一体化导致了大量的“福利移民”,各国政府都开始感到福利制度改革的压力。美国愤青摩尔拍过一个纪录片Sicko,目的是讴歌欧式的全民免费医疗。故事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其实病都基本好了的人,还可以轻松搞定政府资助去海边休假一个月。摩尔以此来赞美欧式福利的“慷慨”,但这样的赞美却令人哭笑不得。套用那个英国人的话来说:“你凭什么拿我们辛苦工作的税钱去度假休养”?美好的东西,总是令人向往的,但美好而免费的东西,却总是可疑的。